这是刺探还是闲聊,屋一柳有点分不大清楚;他这张容貌正常的脸,已经给他带来太多麻烦了。“是有一些比较可疑的,”他含含糊糊地说,“但是大部分同学都是……好的。”
这里该用“好”一字么?
他话出了口才开始自我怀疑,那司机却没有深究。“你不摘下脸也是一件好事,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人看了,就会掉以轻心。我儿子他们班班主任,就是这样抓出他丈人的。”
他声音清楚,语气平常,好像只是在聊一件家务事。
“……给我讲讲呗?”屋一柳稳了稳声气,说道。
“那班主任挺了不起的,警觉性很强。他说,在他丈人有段时间说生病了不出门的时候,他就产生怀疑了,所以每次上门去看的时候,脸就没摘下来过。有次在他老婆、他丈母娘身旁时,他看着她们的脸,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,他丈人果然就上当了……把他拉去小屋里,全招了,听说那老头当时可激动了,还以为找着同伴了呢。”司机说到最后,嗓音干巴巴地笑了两声。
那老头后来怎么样了?
这个问题绝对不能问的吧……所有变形人,似乎都对答案心知肚明。
屋一柳坐在自己的一滩冷汗里,近乎麻木地看着外头的街道、电线杆、店铺和行人不住后退,一时间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了空白。他不知道自己口中都应付了几句什么,只是等车子停在学校侧门旁边的时候,他才一惊而回过了神。
……这些变形人,不仅仍旧神智清楚,甚至早就暗暗开始了针对正常人的狩猎。
或许是他的演技过关,屋一柳对于自己竟然能够全身下车,颇感到了几分意外——直到那辆出租车确实开走了,他才忽然一下感到两腿都软了。他重重抹了一把脸,在进学校之前,先拐弯去了旁边一家文具店,买了一瓶胶水、几块肉色的创可贴胶布。
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,他小心地用胶水把半只眼睛黏起来了。那胶水不很强力,他得时刻注意保持着,以免一使劲就把眼睛全睁开了;除了把半只眼皮用胶水“压”下去之外,他又把嘴唇抿起来,以肉色贴布贴在上头——这样一来,他乍看上去,就好像是缩小了半只眼睛、嘴也消失了。
当然,只要一靠近就会发现他的脸经不起推敲;但他一向以帽遮脸、低头避人,勉强改到这个地步,大概也能保证一时的安全了。
虽然作了改装,屋一柳仍旧没有贸然进入宿舍楼。他在附近找了一个隐蔽处,盯着从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,足足守了半个小时。楼下似乎没有人在望风等待,但他实在不敢说李伯斯没有在楼上守株待兔。
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焦躁、越来越不安——他生怕自己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来,赶紧低着头站起身,掉转方向往图书馆走去。图书馆后面是一大片草地和树林,相较而言人烟稀少,自然也更安全一些。
就在他遥遥走向图书馆大门的时候,屋一柳无意间一抬头,恰好瞧见了逻辑课上的那个老太太正从大门口走出来,抱着一叠书本文件,慢腾腾地下楼梯。之所以能一眼就认出她,是因为她的面貌仍旧如常、神色仍旧平静。
仔细想想,好像他也从没见过老太太的脸起过任何变化。
这本身自然什么也不意味;屋一柳自然不会把信任李伯斯的错误再犯一次。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,随即准备装作没看见她,继续往前走——但是就在这么短短两秒的工夫里,那老太太先一步瞧见了他。
在她的目光落上屋一柳面庞的时候,她清清楚楚地瞪大眼睛、低低吸了一口气。
这一份惊讶及其细微、转瞬即逝,若不是屋一柳恰好还没完全收回目光,只怕压根察觉不到。只不过,虽然他的眼睛看见了,他的大脑却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脚下也仍然在继续往前走;老太太同样没有出声叫他,好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似的,也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赶紧扭过了头。
那个班主任,就是假装成吃惊的样子——
等等。
屋一柳猛地刹住了脚,急急地一拧身,恰好看见了那老太太匆匆忙忙想要离开的背影。
他大步跑上去,轻轻在她肩上一拍——老太太仿佛早就为了这一刻而做好了准备,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,她脸上白得连一丝血色都不剩了,嘴唇都在隐隐发颤,看着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苍老过。
屋一柳却几乎快要为了这份绝望喜极而泣了。
“教授,”他低低地叫了一声,一时间又害怕、又期待,心跳声响得叫他什么也听不见。除了这一声之外,他就哑住了,什么也说不出口了。
老太太看着他,脸上的恐惧渐渐散去了几分。她仔细端详着屋一柳的嘴,后者这才意识到,自己激动之下因为开口说话,那肉色贴布稍微松脱了下来——不等他有所反应,老太太抢先一步伸手将肉色贴布重新贴好了。
“我就知道,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仍然控制不住激动带来的颤抖,“我就知道,你绝对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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